凤凰鸣矣,于彼髙冈。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大雅-卷阿》

罗愿《尔雅翼》说“梧者,植物之多阴最可玩者”,说得真好,爱她就该大刀阔斧,一字不疑。我是桐乡人,于梧桐别有一种深情似水。我曾在《故乡》一文中写过:我喜欢湘漾里,月亮照在老屋的墙上,我在弄堂口见着,便停下来看,梧桐叶在月色下发亮,使人觉得有一种深意。。。。。

我的故乡印象,村子里有一片树林,树林里有几株高大的梧桐,我们常去爬树,爬树只为爬树,不为什么。但梧桐树却不敢爬,老人说,梧桐树空心,枝条脆,攀得不巧,容易出事。我见起台风的时候,梧桐枝会断了掉下来,果然不虚。后来读《诗经》“荏染柔木,君子树之”,毛公说,梧桐即柔木之一,我颇喜欢“荏染”两字,一闻其音,便觉柔情似水,叫人爱怜,诗人善于形容,即在字字发于人心;读“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毛公又说:梧桐,柔木也。一再说梧桐是柔木,我读他的注解,像我小时候的老人,里面有一片好心。

梧桐易生之木,处处有之,《诗经》里出现三处,一是《鄘风-定之方中》“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桐木可做琴瑟,《尚书-禹贡》有“峄阳孤桐”,孔传:峄山之阳,特生桐,中琴瑟。一是《小雅-湛露》“其桐其椅,其实离离”,梧桐子可食,因为常见,所以医书上凡写到药丸,一般都说做得如梧桐子大小,一见就明白。照段玉裁的意思,做琴的是白桐,结子的是青桐,《诗经》是浑言,不分别青白,我乡下就是《诗经》里的样子。一便是“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与凤凰扯上了关系,名气就更大,这种说法,大概源起《诗经》之前,《诗经》之后,说梧桐必及凤凰,说凤凰必及梧桐,我最喜李商隐的诗,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觉得桐花里有无尽的希望在。今年清明,我在故乡的老街上,看见一树梧桐花开,想起《礼记》里的“季春之月桐始华”,草木有信,竟千古不变,我见她时,只是俯首惭愧。

吾乡桐乡,旧有梧桐里、凤鸣里,中国的地名,竟有《诗经》大雅的味道,叫人惊喜。《庄子》亦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练即楝树,我乡下常见,犹记某年暮春时节,我在杭州宝石山上,回头见几树楝花,那种惊喜,不可思议,如今一想起,还如身在杭城之巅的那个午后,但是《诗经》里没有写楝树。李清照埋怨屈原,《离骚》不写桂花,我不埋怨《诗经》,只是爱而不怨,乐而不伤。

《诗经》写梧桐,一个字,就叫桐;两个字,就叫梧桐。诸子百家之书便不一样,一个字,就叫“梧”,不说桐,如《孟子》“舍其梧槚,养其樲棘”、《庄子》“据槁梧而瞑”是也。《说文解字》说:梧,梧桐木;荣,桐木;桐,荣也。如此看来,梧、桐、荣三字,本义都是梧桐,荣字的本义如今很少用了,我见梧桐花开时,确是荣华之相,果然花开富贵,真实不虚。

我小时,村坊上习见梧桐树的高大,乃悟古人命名的初心,梧者,魁梧也,一个梧字,即有高大的意思在。《说文解字》“吴,大言也;俣,大也”,梧、吴、俣三字古音相同,义亦相通。《尔雅》里,梧桐还有一个别名,叫櫬,《尔雅》木槿亦叫櫬,两物共名,也是人世多见的现象。梧桐古人亦用于棺木,所以櫬便做了棺材的代名词,叫人见了便起悲伤之感,这种感觉,比梧桐叶落天下知秋来得浓重,但养生送死,本是人世最大的事,此与桐之作琴,都见得古人的珍重梧桐,一在乐,一在礼,礼不崩乐不坏,即是人世清明、草木有幸了。

郁震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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