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发明的笑？

如果狗嫣然一笑，我们会惊倒。

刘继庄《广阳杂记》云：“驴鸣似哭，马嘶如笑。”但也止于“如笑”：“听来声音倒是实，只是马脸全无笑容，还是拉得长长的。”（钱钟书语）。如果杨幂一笑，我们会倾倒。并非杨幂脸短，是因为狗不知道什么是现金，而人知道。笑带来的全身愉悦，其益处堪比幸福的现金支付，而其他只不过是一张支票。结论是：上帝创造了人，人创造了笑。所以亚里斯多德说：“人是唯一会笑的动物。”我喜欢诙谐者，喜欢他们发现生活不一致来冶人发笑。叔本华说，笑恰恰是这种鲜明对比的表现。比如——

宜春有一妇人家，不识数。某日用簸盆晒豆腐干，边摆边念：渠缲渠，渠缲渠。渠读ge，表示他、她、它。缲读qiao13，原本指缝纫，把两块布连接，宜春人把结伴称作缲伴，好像是两块布料连起来。“渠缲渠”意思是这块豆腐干与那块豆腐干结成一双，也就是一双的意思。到中午，妇人家又来点数：渠缲渠，渠缲渠。拨弄到最后，有一块打单，说明折哩一块。妇人家放声大骂：“个是哪只贼牯！偷哩咯，早死娘爷毛教导！吃哩烂肚烂肠！”偷吃的小孩听到，很愤慨：爷就只吃你一块，你骂得个难听！不抵，要偷一块凑。妇人家走后，又偷一块吃。下午妇人家来收豆腐干，再次点数：渠缲渠，渠缲渠。嘿，个下毛零出来。她得意洋洋，自言自语道：“还是要骂，一骂，那块豆腐就转来哩！”《列子·说符》中载，一宋人在路上捡到一个借据，人不知鬼不觉地拿回家里，一数，借据的齿数还不少，高兴得不能自抑，便偷偷告诉邻人说：“这回我要发财了！”邻人说：“借据上没名没姓。”结果他空欢喜一场。那位“渠缲渠”的妇人家，也和宋人一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没人来告诉“其二”，结果她折哩本还空欢喜，比捡到借条的宋人更惨。

笑果如何？反正我的神经系统通过“渠缲渠”得到片刻消遣，得寸进尺地用标准宜春普通话聒聒叫（guei31-guei31-jiou13）：来一个凑！来一个凑！谁抗拒得了这种精神呵痒？如果你跟我握手，我毫无呵痒感，如果你冷不丁胳肢我，我就忍不住要发笑。这太意外了！同样，一个意外事物的出现，一种突如其来的神秘思想，且这种思想恰好与一连串普通思想相衔接，我感到滑稽，呵痒作用引起胸部肌肉与横膈膜的短促收缩与痉挛性颤抖就在所难免。还是我俚宜春话好听：把爷肚子都笑痛哩！笑得爷一身呙（gua5）软！此即为“银笑”，而非“掺了铅的伪币，发出重浊呆木的声音，只能算铅笑”。（钱钟书语）想精神呵痒而情扬者请往下瞧——

宜春人畜猪，世代皆出乌猪。某日一户人家添一窠猪崽，九乌一白。村人以为瑞兆，敲锣打鼓，献白猪于官府。过河东，见村户人家走猪尽白，才知白猪并不稀珍，偃旗息鼓，败兴而归。此笑话很像《列子·杨朱》中的一个记载：宋国有一农夫经常穿乱麻絮的衣服过冬。到春天，他“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貉”，并对妻子说：“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此笑话也像吴某人，曾以为宜春八景为世之精粹，著文于报刊，极力鼓吹。后发现，九州八景，泛滥成灾；村人族谱，皆列八景。为自己成宋人农夫精神上的后裔而脸红。脸红之后我还是笑了，以为这是真正的诙谐，给人极大满足：在战胜了自身矛盾或摆脱了严峻、不幸处境后总能获得安全感。宜春人终于明白，他们的乌猪才是天下稀珍！

希腊人管笑叫“照耀”：笑照亮了面容，使人目光炯炯，使眼角翘起，使红润双唇舒展在雪白牙齿上；东方朔《神异经东荒经》载东王公投壶不中，“天为之笑”，张华注说天笑即是闪电；薛德尼斯密史也曾说：“电光是天的诙谐”，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很佩服这些绝顶聪明的想象，尽管“雷鸣”用宜春话读就是“驴鸣”。可有人读了上面笑话，脸上并没闪电：其主管笑的肌肉——笑颧肌、眼睑内的轮匝肌保持僵硬，整个人都不松弛。他看到笑话中的词头总是宜春、宜春，以为是地理歧视。甚至以为笑本身都没有价值。宜春人不是说“蠢人多笑”么？库尔达沃认为：“孩子比成人笑得更爽，笨人比聪明人爱笑，老百姓比达官贵人爱笑，天真纯朴的人比矫揉造作的人爱笑、善良的人比记仇、嫉妒的人爱笑。”习惯道德庄重者，不适生活轻松，怕自己飘起来，失去立场。曾有过一次经历：与同学刘佳庆去金辰商场（原宜春日报大厦）闲逛，有人突然滑倒。摔倒是人动作不协调的表现；同时，当注意力猛地一下集中到一件不起眼小事上，而又无法转移，就会笑起来。对比、意外之效让我忍俊不禁。刘佳庆把我就近拉到一个玻璃柜台旁，两个荷尔蒙汹涌的小伙子假装对里面陈列的少女系列“七度空间”感兴趣。他压低嗓子严厉说：“别人家尴尬咯时候要装假唧莫望到，个不道德！”刘同学形象立即在我心头高大，我反思起自己低级庸俗，加上读到波德莱尔一句话：“人的笑，产生于人的优越感、傲慢与谬误！”后来多次在学校军训操场上看见顺拐的同学都赶紧把脸侧过去：不要把自己的松弛建立在别人的僵硬上！谢谢刘同学，让我意识到笑就是拒绝思考，所以没像刘同学想到道德。只要你时刻在思考，就不会随便在人面前笑。可是，笑的福利是那么诱人！如何鱼和熊掌兼得？那就笑自己吧。

宜慈公路通车不到一个月，易卫东开他那部海马邀王莹和我去尝鲜。过飞剑潭后，易卫东时不时停车，问路边偶见的行人：“个里喊什么？”第一次走，都不熟。在柘塘问道边一人，王莹逗他：“听哇讲岭屋笑话，能讲出一百只，岭屋人会请渠吃酒坐上。”那人答：“要是能讲只，岭屋人会打得你作狗爬！”说明岭屋笑话在慈化那带果然叫响。问王莹，他也没去过岭屋，那地方偏，闭塞，所以常当作打趣对象。说一个岭屋人出门，看见人家屋里有拉线开关，一拉，灯就亮了。渠（gei13，他）回去，用秆吊到倒板上，拉一拉，还是毛晓。这个笑话不好笑，不如下面这个：也是一个闭塞村庄，叫坞屋好了，有一年，通哩电。乡干部下来问村民感受，一老妪说：“嘎有哩电，不得了咯好，不要摸黑点油灯。”毕飞宇说：“我来解开《受戒》的美学之谜吧：当汪曾祺描写‘释’，也就是佛家弟子的时候，他是往下拉的，他是按照世俗来写的，七荤八素；可是，当汪曾祺果真去描绘世俗生活的时候，他又往上提了，他让世俗生活充满了仙气，飘飘欲仙的，他的精神与趣味在‘道’。”按照这个叙述策略，讲岭屋，应该往上提一点，讲一点闭塞中的聪明，就像后一个笑话，扯着晓来点灯，也只有特定场合下的特定人物才有的反应，而现代与古老的反差，制造出“笑”果。我只是默念，并未评点，王莹心有灵犀，讲易福生，沾点《受戒》美学。王莹转述易福生哇：爷回村走河边过，那个鱼多得总层起来，比浪还多。看得真侯人！爷就在岸边撅（que31，折）哩一根柳柴，又扯哩一根猪婆藤（即中药乌蔹莓，又叫五叶藤），走哩十几里路都毛捉到一只蛤蟆，得（给）鱼唧吃光哩。终于捉一只，吊到猪婆藤上，站在河舷，把柳柴伸到河里，扯一下就一条，扯一下就一条。爷后面一扣三十把（差不多两亩）田，全都装满哩。装得回来一脚盆，司完里就只有一脸盆。放到锅里煮，铲起来就剩下一碗。要不是快忽唧，爷一滴汤都毛尝到。开头越哇越多，后面越哇越少，反差来了，一车人都忍俊不禁。

这里的笑话，全部是在宜春听到的，词头很多，比如慈化岭屋。前面那几个笑话的主角就是岭屋人。“岭屋笑话”是赣西文化一个品牌，流行于袁州区慈化、遶市、竹亭、金瑞、洪塘一带。去慈化采风，想请主管文化的副镇长刘玉萍带我们去岭屋恭听，刘镇长说慈化没有岭屋这个地方。岭屋是客家话，表示岭上屋场。慈化人喜欢称他们叫岭上人。不是特指喔，那就更没有道德风险。哪个地方没有少见多怪者？我们看他们出笑话，其本质说明我们自己少见多怪，与大观园的刘姥姥一般，比如叫百姓吃肉糜的晋惠帝，比如要孩子像普通人家的孩子打的去上学的跨国公司董事长，比如跑到乡下来面对麦地大呼“这么多韭菜呀”的上海知青，等等。在文化、习俗、经济、知识、教育相区隔的两个族群间，我们相互看对方笑话：有文化的嘲笑没文化的，城里人嘲笑乡下人，官僚嘲笑平民百姓，平民百姓也嘲笑官僚，一帆风顺的嘲笑倒霉蛋儿……以表现这个社会的“不一致”，一种影响我们每个人产生“不一致”的根源。这可以笑。就让我们再笑一次吧——

岭屋人毛看过火车。有一日，特意跑到车站，看到一把火车睏在那里。岭屋人小心翼翼摸一下，火车就聒响一下，徐徐开动，越跑越快。岭屋人也跑，吓得缩到厕所里不出来。一个警察进去，想跟他打招呼，岭屋人抢到哇：“不是我扌双咯！我只是摸一下，它就睏到趵。要是竖起来趵，还不晓得会趵几快唧！”

还一只岭屋人，在路边等车子，等到一把装煤的翻斗车，司机可怜他，但嫌他有体味，努努嘴，要他坐货厢。过一会儿，路边又有人招手，是个姑娘。司机赶紧把她让进驾驶室。荷尔蒙迅速升高的司机，一路跟姑娘谈笑风生，发生了爱因斯坦相对论效应：跟老头呆在一起会觉得时间漫长，跟姑娘呆在一起会觉得短促（这是爱因斯坦跟一位小伙子解释什么是相对论的原话），平时觉得遥远的货场一下就到了，司机不得不依依不舍地与姑娘告别，但思绪依然沉浸在一路的打情打趣上。他把车泊到位，启动液压装置，让车慢慢卸煤。突然间想起车厢还有人。不好，是不是把人家埋煤底下了？司机跳出驾驶室，看见一个人蓬头垢面，只看得见两个眼珠子，不停拍打身子，十分狼狈，正要道歉，岭屋人先发声：“哎呀，司机同志，对不起！我下车时不小心，把你一车煤踩翻哩！”

时间：二零一七年五月一号

作者：宜春职业技术学院吴静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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